Saturday, June 24, 2006

我的父亲

想写这一篇,起因是父亲节。有这个想法的时候,父亲节已经快结束了,后来断断续续地想起一点写一点。现在还没写完,回头看看很凌乱,文笔也很差,恐怕有碍观瞻了。

曾经对朋友有一个说法,我觉得就男人先天所赋予的职业,儿子,兄弟,丈夫,父亲,我都很难与我的父亲相比。前两条是经过无数事实验证过的,至于后两个很有前途的职业,虽然我还无offer在手,以过去在儿子和兄弟两职上的履历,想来超过我父亲也是很难的了。

前面的顺序是按照先后关系来的,要说到我的父亲,我却想从后往前说,因为对于我来说,首先他是我的父亲,其次他是我母亲的丈夫,然后是我叔叔的兄长,最后是我爷爷奶奶的儿子。

有时候,觉得我们这代,出国什么的,和他们那代其实也很象。我出生在新疆,刚出生之后,由于托儿所里照顾不好,生了场大病。据我家里人说,当时我因为发烧,曾经中过风,还留下了些后遗症,就是我的左眼有点斜视。后来我的左眼视力一直不如右眼,很有趣的是小时候形成一种观点,觉得人所有的器官都是左边不如右边的。但是这些事情我是完全没有记忆了,小时候在老家长到四岁,那时候的事情依稀有点印象,印象中完全没有父亲的存在。

印象里第一次见到父亲,是听人说我爸爸来了,到家见到屋檐下站着一个男人,短发方脸厚嘴唇,嘴里嚼着粑(在湖北老家,都把馒头,饼之类的面食叫粑)。每次咀嚼,嘴里的牙齿相摩擦,都会有一种很独特的声音,不是那种吃饭时吧唧吧唧的会让有的人觉得恶心的声音。印象中由于粑很干,他的嘴唇有些许爆皮。而且随着他的咀嚼,嘴角的肌肉不时崩起。见到我的时候,他嘴里一边嚼着,一边盯着我。所有这些,现在就象一幅画印在心里。如果有人让用画来做父亲一词的名词解释,我肯定马上就会想到用这幅画。

刚到新疆的时候,父母发现我连数都不会数。有一件常被家里人当笑话的事情,是父亲在不知道哪里的育儿杂志上,看到给出了几种幼儿的头形,说这样的孩子属于先天愚相,很可能是弱智或者痴呆。当时他把杂志拿回家,怎么看都觉得我是其中一种愚相,可想而知他们当时是多么的沮丧。记得家里后来去买了一种给幼儿的补品“稚儿灵”,效果如何不知道,只记得我还挺喜欢喝的。我们喝了不少,留下了很多空瓶,瓶子的表面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,手里抓着一把勺往嘴里送,后来我家里的辣酱,西红柿酱几乎都是用这种瓶子装。印象中父母给我们买过的玩具很少,玩过的玩具有一个钟,表面的时针和分针可以用手拨,父亲当时用计算时间来教我们加减法。

这段记忆的长短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,总觉得很长,除了这些,还记得和小朋友们到处去玩,都是上学之前。可是按说从四岁到新疆,到五岁半开始上学,应该没过多久。小学的时候,记忆里很多母亲的形象,都是那时候因为懒惰,被母亲痛打。至于父亲,他一直自豪于从来没打过我们,我有印象的是父亲带我们去画附近的工厂,印象中还挺容易的,就一个大烟囱和四方的房子。此外,他还带我去城市附近的钻塔,参观井架,还有旁边工棚里摆的钻头。到中学,我母亲很少打我们了,所以对父亲的事情记得更多,记得他带我们去参观气修厂,跟我们讲汽车的内部构造。小学和初中,如果是父亲带我们散步到戈壁,他会给我们讲地质方面的知识,跟我们讲那些地层的不同颜色是怎么回事情,讲地质构造。中学还给我们教三角函数,说30度角的对边和斜边相比都是一比二,不过我那时候其实没觉得这个结论有他表现得那样有趣。觉得有趣的是初二那时候,找到本高中教材,里面说的牛顿第二定律,还有任何物体抛落,轨迹都是抛物线,因为那时候喜欢电脑,所以对画出物体运动的轨迹很感兴趣。我还记得,父亲还带我们兄弟俩去野炊,父子三人在戈壁滩上,拣来红柳,梭梭柴甚至还有我过去说过的那种棺材板,我还记得当时野炊煮的汤面条。

好象都快变成自传了,初二那年冬天,因为我要参加一个数学竞赛,早上起来就觉得非常不舒服,发烧,不过胃口还好,吃了饭去考试。其实我印象中,考试的时候好象感觉还好,但是回来后就不行了,晚上是我父母连夜用毯子把我裹上送到医院去。诊断是扁桃体炎,发烧烧了好几天,在被子里躺半天,整个被窝就湿漉漉地象水洗的一样。父亲白天请了假照顾我,他看到我的被窝湿了,就在旁边再铺一床,把我挪过去。因为新铺的被窝凉,那时候家里没有电热毯,他钻进被窝把被窝捂热了再让我钻进来。那次我一直烧了三天才好,是我中小学记忆里生病最严重的一次。

有一件事情,让我一直对我的中学母校,有很复杂的情感。我被保送后,学校里因为我的成绩好,一直都对办理保送的事情不闻不问。后来我父亲陪我去邮局,给北大招办打了电话,那边的老师一接到电话,就很生气的说,我们一连给你们发了两封信,怎么就一直没个回音,他到底来不来,不来也回个话么。招办老师的话让我们大吃一惊,第二天父亲就请了假到学校去,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,看到他正在填表。原来,北大招办给学校发的信,根本就没人管,一直就撂在收发室。父亲说,那里信好多,两大筐,他一封一封的看,只找到一封,估计另外一封是被当垃圾扔了。

信是找到了,跟北大招办的老师(那老师是位女老师,名字我还记得,叫马立波,非常负责任)联系,那边也答应加紧办。跑到学校里,学校里就一句话,没功夫办这事情。有的人说,你们孩子成绩这么好,考也考上了,就算这次没考好,明年还可以复读么,我们不收你们的钱。这事情让我父亲火冒三丈,他就只好自己办我的手续。他跟北大招办联系的时候,都自称是我的老师。在学校里,我的档案,各种各样的鉴定,都是他自己给我写,学校的老师们,只要在上面盖个章。

那时候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,父亲后来跟我提到一件事情。他从20多岁的时候,就犯了严重的肝胆结石病,每次天气热了都会开始发作。这时候正是他结石病发作的时候,有时候疼得他直冒冷汗。那天,他需要去人民医院取我的体检表,中午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,他走在街上,疼得经受不住,直接在路旁的树沟里躺了一阵。后来到了人民医院,体检表居然拿不出来,原来那里的人看到他一身尘土,根本就不相信他“中学教师”的身份。后来是让我母亲请假才拿出来。

因为为我办理手续和取录取通知书的事情,父亲间接的丢了工作。前面说了,他因为身体的问题,在我高中时,就被调去负责比较清闲的居委会工作,居委会的办公室离我家住的地方不远。本来平时跑我的手续,对于他来说也不是太大的缺勤问题。后来通知书发到了新疆教委,学校里说派不出人来跑这一趟,他就和我一起去了乌鲁木齐。当时的厂长,对他缺勤已经很不满意了,我和父亲在乌鲁木齐的那几天。有一天厂长特地跑到居委会,当时留守的,是我爸爸多年的一个好友。厂长一进门,辟头就问,xxx到哪去了。那位叔叔当时很机灵,说刚才还看见呢,不知道去哪了。没想到厂长一皱眉头,说别骗我了,他现在根本就不在克拉玛依。后来,厂里开大会的时候,点了我父亲的名,我父亲也很冲,站起来就用话挤兑他。不久之后,厂里就给我父亲办理了病休。

作为父亲这方面,大学以后我的记忆也有很多,但我觉得就现在这些,已经足够保证他是一个好爸爸了。到了大学,有时候会有突然长大了的感觉,开始关注的,就是父亲感情的另一方面了。小时候对爱情什么的,没什么概念。谈到父母亲,总觉得好象父亲是父亲,母亲是母亲,他们都对我很好。至于他们之间的事情,一贯是老实地认为:“大人的事情小孩少管。”我觉得说起来,对家里的事情,似乎是等到大学才回过味来。也有一个原因是父母从来不把他们吃的苦跟我说,倒常跟我哥哥提一些。我母亲不愿意跟我们提,所以父母亲都在一起的时候,他们遇到的困难从来不跟我们说。这些事情,多数是我爸爸有大约大半年和我哥哥在一起(原因我就不提了)的时候告诉他的。

我母亲是一位非常负责的小学老师,工作几十年,极少缺勤。我初中之前,家里都是母亲做饭,记得最难的时候,是我们上小学有一阵父亲出差,母亲当时工作的学校在外滩区,就是说不在市区,每天中午带了盒饭在那边吃。然后我母亲就在早上把午饭的材料准备好,我和哥哥中午回家就分工做。当时的传统菜是蒸鸡蛋羹和凉拌豆芽,后来我到了这里做凉菜都有小时候的影子(其实就是乱七八糟什么都往里加一点)。后来还有一阵我父亲出去进修,有三年时间都很少和父亲见面。这也是小学的回忆里母亲更多些的原因。初中和小学的时候,非常不喜欢吃父亲的做的菜,比如如果中午是父亲在家急死忙活地做,百分之百是吃面条,我特别不喜欢。那时候就喜欢吃母亲煮的汤面条,新疆拉条子那样的拌面也喜欢。但是父亲是个菜就来拌面,我就非常不喜欢,有几次让他很是郁闷。而晚饭如果偶尔父亲来做,大家一致评价是太咸,不过我父亲属于典型的死鸭子嘴硬,那时候就会宣称一大堆小孩子需要多吃些盐的理论。

这种情况到了我高中的时候就不一样了。父亲被调到居委会,工作轻闲了,离家又近,于是家里的烹调重任就落到了父亲身上。其实我到现在一直就很欣赏我父母这种很随和的相处艺术,谁忙了,另外一个人就承担家务,没什么事情是谁一定做不得的。上高中后,父亲的烹调技艺飞快成长,很快我母亲就开始夸他了。我尤其喜欢吃的,是父亲做的肉丸子汤,当然不象我做狮子头这么麻烦,就是把肉剁碎了加些鸡蛋,淀粉酱油拌好了煮的汤。父亲有一个很有趣的脾气,他半点也不care自己的形象,因为常做饭,他常穿着那身很长的蓝褂,由于经常头痛,他还会戴一顶那种式样只有老人才会戴的帽子。看到我们都吃得很高兴,他就会很得意。我觉得我有意无意的受了这种哲学的暗示,只要自己高兴,那些外在的东西不要太在乎。

我到大学后的那年,家里发生了很多挺高兴的事情,我是后来听我哥哥告诉我才知道的。没想到我走后,市电视台对我们家产生了兴趣,好象是一个什么全市的评五好家庭的活动,反正是有人注意到了我们家。我哥哥后来跟我说到电视台来家里录像的事情,我听了又是好笑,又是感动。父亲则没跟我多提,他只是说他们这是“母因子贵”,这话是说我母亲因为人善,过去总被教研组里的人排挤评不上高级教师,这事情之后教育中心被惊动了,一看她表现这么好,很快就被评上了。

我哥哥倒是说得很滑稽又很温馨。电视台里的人到我家里转转,屋里屋外简简单单,收拾得很干净(那时候父亲已经病退了)。见到我父亲要做访谈,父亲很不好意思。那人说没啥,你就说说你们现在平时最喜欢做什么事,我父亲想了想:“最喜欢做的事情,是看我们家孩子以前的照片。”那人说好啊,我们录一下吧,于是众人举着摄影机,我父亲拿出影集一张一张相片地摆着pose在那里看。那人回头又问,你们家里面,是谁做饭。我父亲说是他做。那人说好,那我们也录一下吧。于是父亲穿上那件油花花的工作服,拿着锅铲,在灶前似模似样的炒菜。这事情之后不久,我家就被评上了。我听我哥哥说到这事情的时候,就想起我父亲头戴帽子,穿着蓝大褂在灶前忙碌的样子,然后忙碌的身影前,是一个人举着摄像机。但是想到父母最喜欢的事情,居然是看我们小时候的照片,回顾我们小时候的事情,只觉得他们俩人,把所有的幸福都寄托在了我们的身上。

本来是想说父亲做丈夫的一面,还是扯到了我们身上。接着说父母亲之间吧,我母亲有一次和父亲一起坐火车,她当时不舒服,我父亲就让她一个人躺在三个人的座椅上。当时火车上人很多,人来人往地看到这个情景都很不服气,父亲当时就坚持守在旁边站着,不许一个人坐这个座位。后来我父亲跟我通电话的时候,就一直跟我宣传,跟家人,和对方之间相处,要和气一些,不要太讲原则,但是对外就一定要强硬一些。我有时候想起来,觉得我这人脸皮薄,想象不出来我遇到这样的情形会如何,所以多半是做不到他这样好了。我有一次跟父亲谈到,说觉得其实爱情的本质,是在互相的关怀中体会到自己的价值,觉得自己需要对方也被对方需要的一种成就感和责任感。他当时语气里掩饰不住地开心,说你真是长大了,我这么多年,还真是这样感觉,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好的说法。然后他就跟我说到我妈妈刚到新疆的时候,当时条件很艰苦,需要自己去找柴,他找了很多很多的柴,突然就觉得很满足,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。

父亲和母亲之间经常拌嘴,好象父亲记性不好,又很爱面子,所以往往喜欢死鸭子嘴硬。我母亲经常为这个和他拌嘴,我后来可以体会到是父亲记性不好,因为他对我们的事情也经常记错,后来害得我小时候我没印象的事情都要靠我母亲验证。有一次我哥哥回家,我就问他老爸老妈现在怎么样,他说俩人都挺好,父亲身体不大好,但是生活还算安稳,白天父亲喜欢出去玩,母亲就在家里忙这忙那,两人喜欢在饭后散散步,然后就是拌嘴。我现在给家里打电话,也经常听到两位老人拌嘴,我在电话这边,只觉得很好笑,他们几十年就都是这么拌着嘴过来的。

现在的父亲,已经完全是一个病号了,他本来的肝胆管结石日渐严重,过去动过手术把胆切除了,之后身体整体的状况就一直不好,而他又有个问题是牙齿不好,现在牙齿都掉光了,结果是不仅不可以吃油腻的东西,连稍微需要嚼的东西也不行。我母亲因为他这个病,也不知道操了多少心,给我父亲做的饭,都非常小心的做成特别容易消化,又保持营养的形式。这么多年,他们之间浓郁的感情丝毫没有减退,有几次父亲忍不住说,我这身体,要不是你妈妈,是抗不到现在的。虽然经常拌嘴,他们俩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,就是努力好好活着,照我母亲的话说,总是觉得生活太艰难,总是希望能多活几天能多帮我们一把是一把。这些话,每次听着,除了深深地感动,就是揪心的惭愧。

3 Comments:

Anonymous Anonymous said...

感人。。。

10:26 PM  
Blogger meteo said...

哎,流水帐一样,就是想到什么写什么,很乱。
而且其实只写了他做父亲和丈夫的方面,他作为儿子和兄长的方面还没写呢。

11:58 PM  
Blogger meteo said...

其实,我特别想做的,就是写得象于是之《幼学纪事》那样,少有评论性的文字,由一件一件事情串起来,语句诙谐一点,而事情本身却很动人。可是每次加一点,就会发现写得很失控,写出来就象聊天记录。一个原因是写的时候,总会不断想到新的事情,另外一点就是情绪太难控制住,那种感觉就象是说着说着突然急了:“我爸爸就是好啊就是好。”

哎,类似《幼学纪事》中于老“一当二押三卖”,还有他在厕所里吃窝头:“让我想起了棒子面的清香”那样让我印象深刻的句子,现在觉得写的时候得是第一流的情感掌控能力才能写得出来。因为人写到那些事情的时候,很难收笔不来点情感发泄的。难怪于是之是话剧演员出身呢。

3:24 AM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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