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September 02, 2006

人要是有了一颗八卦的心,就是八人了


觉得我是一个运气非常好的人,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,都可以找到很应景的文字,简直得用如有神助来形容。

怀着一颗充满八卦的心,每次总是在别人的八卦中得到一些安宁。这也怪不得我,毕竟没有哪门课叫八卦课,让我们通过揣摩别人的八卦给自己的生活来点提示。

于是,看到梁晓声的《我的大学》,八卦警报器就biu biu地响起来。下面一段八卦就很让人莞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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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同学小莫给我送来十几封信。一封家信,其余全是木材加工厂抬大木的伙伴和宣传股的朋友们写来的。信给我带来了一些安慰。

  有三封信是宣传股的姑娘们分别写来的。我们宣传股只有三位姑娘。北京姑娘小徐是广播员,天津姑娘小张和鹤岗姑娘小张都是放映员。我总是叫她们“张天”、“张鹤”。我们宣传股在政治部人最多。加上三名报道员、三名干事、两名男放映员,可谓是一个大家庭。股长当年也才三十六七岁,现役军人,我们的“家长”,令我们感到很可亲的一位“家长”。在我们面前,半点也没有股长的架子。对政治部主任也是“敬而远之”。

  我们宣传股的知青之间非常友好。三位姑娘,像我们的三位妹妹一样。这原因很简单,因为那时似乎谁也没有谈情说爱的念头,关系都很单纯。起码我自己那时没有产生过与三位姑娘中的哪一个谈情说爱的念头,也从未看出其他几个小伙子对三位姑娘有过这种表示。

  我上大学两年之后,我在宣传股时那种互相之间友好的关系就分崩离析了。都是爱情把这种关系搞坏了。毕竟不是亲兄妹们。到了年龄,小伙子们总希望某一个姑娘不再是自己的“知青姊妹”,而成为自己的妻子。这是任谁也没办法阻止的。只有互相不被吸引的青年男女之间才有所谓纯粹的友谊。这是一条关于男人和女人的定律。伪君子们才企图证明这条定律是错误的。

  我们宣传股的三位姑娘,是三位非常可爱的姑娘。都很懂事,很温柔,很善良。也都各有其美,各有动人之处。小徐的身体最弱,我们视她为最小的妹妹。说句实在话,我们是把她宠得有点任性了。但她的任性,也不过是闹点女孩家的小脾气而已。逗她几句,就又笑了。她对我最好,比我小三岁,倒像我一位姐姐。经常善意地取笑我。不知为什么,我很认真地说的话,很认真地做的事,在她看来,似也有几分可笑。

  最难忘的一件事是,夏天,我在河边刷棉袄(我的棉袄脏了,一向是刷洗的,拆了就不可能再自己做上),忽然想游泳,将棉袄用一块大石头压在河中,脱了衣服跃入河里。游够了,穿上衣服就走了。直至冬天快到了,却哪里也找不见棉袄了。一天猛然想起,是夏季泡在河里了。到河边去找,仍被大石压着,冻在一层薄薄的冰下面。破冰捞出,已被小鱼小虫之类钻了许许多多的蜂窝洞。拿回来晒,瞧着发愁。那时知青们普遍都很节俭,轻易不扔一双鞋一件衣服,何况是棉衣。小徐听说了这件事儿,好一顿笑。她非要亲眼看看那棉袄成了什么样子不可。看到了,更笑得不行。笑了好几气儿,指点着我说:“你呀,你呀,你呀,你真应该带个阿姨一块儿下乡!看来今后我有义务当你阿姨了,谁叫我们在一个股呢?你真叫姑娘们觉着可怜!”我被她的玩笑话说得脸红红的,认为自己整个儿是个“傻青”。她又说:“棉袄都这样了,晒干了又怎么穿?还不成铠甲啦?”要拿去替我拆了重做。我怕她费事,不肯。她竟自作主张湿淋淋沉甸甸的就硬拿了去。几天后,她将棉袄替我做好了。送来时,要我叫她一声“阿姨”。我说:“叫姐吧!”她让步了,说:“也行啊!”我就叫了她一声“姐”。我一看棉袄,认不出是自己的了。里儿也换了,面儿也换了,棉花分明也换了。厚厚的、新新的。她给我重做了一件袄……

  “张天”呢,一口娇小姐似的懒洋洋慢吞吞的天津话。人却一点也不娇气。常像小伙子们似的,戴一顶单军帽,将辫子掖在帽沿里。乍看,像个俊俊秀秀腼腼腆腆的小伙子。

  我被“精简”到木材加工厂,常回股里去玩玩。像回家一样。

  她见了我,总是首先笑盈盈地说一句:“你来了呀?”而后就静静地坐在一旁,听我与股里的小伙子们聊天。偶尔插嘴说一句:“你瘦多了呢!”或者问:“劳动很累吧?”“我家里寄来一听麦乳精,你拿去吧?”她好像任何脾气都没有,从未和什么人翻过脸。谁对她发脾气,她也依然笑盈盈地瞧着人家,使对方的脾气不发自消。

  有一次,大礼堂放电影《杜鹃山》,我坐在放映机旁。断了几次片,机械连的几个坏小子,就往她身上扔鞭炮。鞭炮接二连三在她身上爆炸,她只是一声不响地接片子。我忍不住站起来大声说:“不愿看的,滚出去!”那几个坏小子也一齐站了起来,朝我跨过来,想揍我。

  “你们别欺负人!”她停了放映机,将我掩护在身后。

  我喊:“木材加工厂的哥儿们,有人想跟我动武!”

  我们抬木班的伙伴们,还有其他许多木材加工厂的小伙子,忽啦啦站起来一片。木材加工厂的知青们,打架是出了名的,没有哪一个连队的知青敢惹。那几个机械连的坏小子,见势不妙,慌慌张张地逃出去了。

  事后,她对我说:“你还有那么多肯帮你打架的朋友啊?”我骄傲地说:“那是当然!”又问:“那几个坏小子往你身上扔鞭炮,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生气?”

  她一笑,说:“跟他们生的那份儿气呀?犯不着嘛!我不理他们,他们自己就会感到没趣儿的!”说罢,塞到我手中两块糖……

  “张鹤”是矿工的女儿。白白净净的,短发齐耳。眼睛挺大,挺妩媚。略胖。是三个姑娘中看起来发育最成熟的一个。也是三个姑娘中顶厉害的一个。有一次在连队放电影,因为断片次数多了,知青们起哄。她便停了放映机,不肯再放。直至那个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向她说许多好话……我读着她们各自寄给我的信,感到极大的快乐。回忆着我们相处时的种种趣事,借以排遣心中的忧郁。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,想给她们之中的某一个写一封求爱信。那时我非常强烈地渴望获得爱情。可是她们之中我最爱谁呢?觉得她们都曾非常友好地对待我。认为她们之中无论谁将来成为我的妻子,我都会很幸福。的的确确,她们是三位非常好的姑娘。以后我在生活中再也没有碰到过像她们那么好的姑娘。一个人二十多岁时认为非常好的姑娘,到了三十五六岁回忆起来还认为非常好,那就真是好姑娘了。在二十多岁的青年眼中,姑娘便是姑娘。在三十五六岁乃至更大年龄的男人眼中,姑娘是女人。这就很要命。但男人们都如此。所以大抵只有青年或年轻人,才能真正看出一个“姑娘”的美点。到了“男人”这个年龄,觉得一个姑娘很美,实在是觉得一个“女人”很美。这之间的意念上的区别,有如看话剧与看电影的区别。也许我是个坏男人,才生出这么不地道的体会。

  于今我认识的姑娘中,漂亮的颇有几个。八十年代的姑娘有八十年代姑娘的特点。有的毫无思想。毫无思想而又“彻底解放”,也便谈不上有多少实在的感情。有的仿佛是女哲人,或者自以为是女哲人。女人到了哲人的地步,不复再是女人,而是怪物。即令美到如花似玉,也不过就是如花似玉的怪物。这两类,都叫我受不了。又有八十年代的流行病传染着她们——玩世不恭。真真地玩世不恭,那是一种境界。装模作样的玩世不恭,那是一种病态。是达到了某种境界还是染了某种病态,带她们到自由市场上走一遭就分辨出来了。企图少花元儿八角钱从小贩手中买一件便宜衣服时,你就可以对她们直言:“你有病。”八十年代的姑娘装模作样地玩世不恭,和封建社会的公主小姐们装模作样地弱不禁风,一码事。话题扯开去了,还谈我们宣传股的三个姑娘吧!

  她们都没有装模作样的毛病。她们也没有那么许多深刻的思想,但都非常珍重感情。她们写给我的信,都流露出对我的真挚的关心。

  我没给她们中的哪一个写求爱信。虽然有这念头,却提不起这精神。在“肝炎隔离病房”内写求爱信,命运未卜,我只怕自己会写得太不像样子。但从此,就觉得三位姑娘中的哪一位,已经便是我的恋人了似的,心中明朗了许多。几乎每天都拿出她们的信读。

  到了冬天,多数“肝友”都已“获释”,只剩下了我和另外三个。形影相吊,冷冷清清好不凄凉!情绪都坏到了极点。又过了半个多月,一天下午,一辆小卡车,将我们拉到了虹桥医院。

  我整个第一学期没上一天课。

  出院后,心情渐渐开朗,积压了许多信件,就在一个星期天集中回复。于是又重读了三位姑娘各自写给我的几封信,竟不知如何回复才妥当了。

  人啊,人啊,有时真是令自己都鄙视自己。在学校“肝炎隔离病房”,在虹桥医院,我天天都盼着三位姑娘给我来信,希望她们经常给我来信。多多益善。每收到她们的来信,便如获至宝,仿佛收到包治肝炎的灵丹妙药。从字里行间,我寻找着那些充满友情的、流露关心的、善良而温柔的话语,反复咀嚼,细细体味,获得着某种精神上的怜恤和安抚。而一旦离开了那种特殊的令人沮丧的环境,肝指数正常了,心术则变得有些鬼诈起来。

  眼前摆着她们的几封来信,头脑中忽然闪过一种想法:我若回信,她们必再来信。导致书信往来不断。继而将会导致什么呢?

  导致什么呢?——导致爱情。

  毫无疑问。

  曾认为被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所爱,将是莫大幸福的我,肝病初愈,便觉得未见其然了。是啊,我已经是复旦——全国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,她们呢,还在北大荒。这爱的后果,又有何幸福可言呢?最不理想,我也会被分配到黑龙江出版社吧?一位出版社的编辑,在哈尔滨市什么样的姑娘物色不到呢?何必操之过急呢?凡事还是现实些的好啊!人是不是都在生病的时候才更需要获得着的爱情呢?生病时所需要获得着的爱情,病好了是否便都觉得不那么太急于获得了呢?我当时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。好像心里生出了一个鬼,在教我一点鬼诈。

  我重读那几封信,便认为那些充满友情的、流露关心的、善良而温柔的话语,分明都包含着不直白、待我回信中主动表露的一个“爱”字。

  我可不能。我想。我千万别头脑发昏,今朝一主动,则将永远被动了。

  信总是要回的。

  不回,太没人味了。

  究竟怎么回呢?想啊想啊,受心中那个鬼的启发,想出了一个可谓“上策”。

  于是我动笔在一张信纸上这样写:小徐、张天、张鹤:

  你们的来信收到了……每一句都经过反复推敲,既要表达出感激,又要在关系上拉开远远的距离。写完之后,涂涂改改,句句换字,最后定稿一封给“知青姐妹”的致敬电一般的短信。抄了一遍,再读一遍,觉得挺满意。料想她们收到这样一封写给她们的公开信,大约是不会再来信了。来信,也可能是联名信了。联名信就没什么需设防的后果了。我觉得自己挺聪明的。

  信寄出后,过了一个多月,果然未收到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回信。心中有鬼,必然有愧。终于按捺不住内疚心理,就给股里的一个朋友写了封信。末尾似乎随便地带了一句——我给三位姑娘的回信她们收到否?何以竟不复信?





  不久,收到了朋友的来信。信中告诉我,三位姑娘接到我的信那天,正都在股里开会。她们互相传阅了我的信,谁也没有说什么,谁也没有表示什么。散会后,我的信就遗留在桌子上。没人收。一连在桌子上放了几天,后来就不知哪去了。大概当废纸被烧了。还告诉我,三位姑娘,已有了意中人,爱情都很美满。她们是真心实意地都关心着我,像过去我曾是宣传股这个“大家庭”中的一员一样关心着我。她们还向股长建议,动员我寒假或暑假回团里探一次“家”,往返路费由她们“报销”……我怔呆了许久许久。

  又读她们的来信,那些充满友情的、流露关心的、善良而温柔的话语,仿佛不是写在纸上的,而是她们站在我面前婉婉地对我说的。都是我从前与她们相处时听惯了的话语。如果离开她们上大学的并非我,而是我们宣传股“知青家庭”中的另外一个人,她们依然会写这样的信,信中依然会写那些话语。她们如此珍视友情,如同养蜂人珍惜蜂蜜,那乃是因为她们的天性本如此。她们的品德本如此。她们为人的原则本如此。自作多情的是我自己。想入非非的是我自己。心怀鬼胎的是我自己。亵渎了友情的亦是我自己。在我没那样做之前,我不知自己的灵魂内还蛰伏着一个鬼。在我那样做时,那鬼就变成了我自己。因而我不能看到自己有多么丑恶。在这件事已无可挽回之后,我自己开始憎恨我自己。以前我也做过对不起人的事,但都是在并无鬼胎的情况下做了的。也自责过。但从没有鄙视过自己。从没有憎恨过自己。而这件事则不同。它的本质证明着为人的鬼诈、狡猾和虚伪。动用了心术。而且是对三位真挚地关心着我的姑娘。谁动用过卑下的心术,谁就将得到等量的报应。动用没动用心术,这是该不该原谅的界线。

  “梁晓声,梁晓声,你这个狗崽子,你真不是东西,你真没人味啊!……”

  我只有在心中暗暗诅咒我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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补充:又看到说两个姑娘一个叫“张天”,一个叫“张鹤”,依此类推,我姓周,又来自新疆克拉玛依,就该叫“周克”为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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